又回到香港的家,雨後還是有雨,彷彿天天在頭上打下支支下下籤,避不過,亦令人神傷。
賦閒在家,只好回顧舊物。我一直都好好保存所有東西,盡量將寶貴的死物原封不動,務求凍結某些歷史及記憶,希望至少擁有一點永恆。現實是,名畫會褪色、木雕會發霉,曾經奮鬥得來的証書及簽了名的第一版書籍會變黃、電子產品會因電線生鏽而壞掉,看著所有曾經令人心醉的物件像舊夢般隨時間變殘,第一刻只剩下心碎。維持生命的氧氣和水就是衰老的元兇,諷刺嗎?任憑一個人飽讀科學法則或是聰明到有腦癌,都不能阻止。
我是個記憶力好到差點是詛咒的人,隨手在家中拿起一件舊物都可以詳談它的歷史及有關人仕,望見街角的樹都可以思考一段長時間。正因為每一張草稿紙都是史記,家中囤積了很多「廢物」,而「廢物」開始變殘。掉舊物有如割肉,將記憶切除,相信對於住過香港蝸居的你我他來說這都不是甚麼蕩氣迴腸的大悲劇。畢竟,物件本質上沒有任何意義或感情,我們對物件的所有情緒都是單向的。既然物件的重要性是完全人工的,價值自然就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丟掉舊物只需心態調整而已。只是,分離無論如何都會是哀傷的,而在紙醉金迷的高智慧城市中他人的淚亦不會有人關心。
近日很喜歡日本文學,讀了不少川端康成的作品。據說日本文學中有一種叫「物哀」(もののあはれ)的理念,這種情操很難口述,只好意會。「哀」(あはれ),指的不一定是中文的「哀傷」,亦泛指所有對物件的情感,可以是任何情緒。「哀」的焦點在於物件或景像的流逝,例如看花開令人興奮花落令人惋惜等等。因睹物而生情的性情中人,大抵經歷了不少,至少應該想像力豐富,都是有故事的人,所以在文學中應用「物哀」是一種「美」。不過,大部分時間討論「物哀」,都是更廣義地指那份淡淡的哀愁,一些沒結果的空虛,或者是默默接受的寂寥之類的美態,超出「物」的範疇。很多日本的作品都有這類「物哀美」,例如傳統的有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孃》、流行一點有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外國的有石黑一雄的《The Remains of the Day》等等,都是一些沒結果、自然流逝的結局。甚至,你可以說動畫《秒速五厘米》中用花開花落作時間循環襯托人物關係的推展及那個平交道結局都有一種「物哀美」,看得人戚戚然。
為甚麼我們會對物件產生感情,會「哀」呢?撇除戀物癖之外,最普遍的原因是因為某些個人物件記載了我們自己的歷史,勾起某些記憶,見證了物主的成長,所以人對物件產生感情上的聯繫。同時間,人亦可以憑經驗將自己的思緒及聯想投放在外界的事物上,正如我們看見夕陽會感到時間的流逝,而那種感覺很易令人想到很多歷史而觸景生情。時間是一條不歸路,而記憶是時間的產物,越多記憶代表已經越走越遠,是一種不能回頭的「失去」。所以物哀的「哀」,很多時都只剩下哀傷。那些「長大便會明」的感觸,就是如此。
任何上了年紀的人都會告訴你,失落源於執著,所以人要「放下」,才能活得灑脫,才能「向前望」。隨意找些心靈書籍或宗教分享來讀讀,都會告訴你要放下塵世間的包袱才能找到快樂,首當其衝的,都是要放下對物質及過去的執著。
每一次被人勸告要「放下」,我都有一個疑惑。「放下」指的是甚麼?問題在於,要「放下」首先你曾經要擁有過,一個飽歷風霜的人叫一個初出茅蘆的人「放下」是完全沒有說服力的,畢竟一個人要被塵世的重疲勞轟炸過才能夠珍惜輕的逍遙自在。慾望不是紙上談兵的科學理論,很多時候,我們要擁有過才知我們的需要。所以,適當的追求及執著是保持青春及推動生命的必須品,絕不能太早看破紅塵。另一種「放下」的論調是,既然一切都帶不走,不如乾脆不追求。這樣消極的思想同樣不太可取。也許我庸人自擾,總是覺得「放下」的快樂有點不負責任。如果我們是因為過去的人和事而走到現在,「放下過去,展望將來」聽下去是一種極度忘恩負義的思想:「放下」到底是指忘記還是背棄?用這樣的思維去想,「執著」是一種責任、一份義氣、一點尊重。
物件都會腐爛,所有人都會離去,世事萬物都只會永恆地分解再重組,是一個無盡的循環。謝安琪的《囍帖街》中都有一句:「築得起人應該接受都有日倒下」,指的是建築物及社區,但其實我們都不能擁有任何永恆。我們都害怕失去,都有些不安,所以「執著」,所以「哀」。「接受」只是種被動甚至被迫的成長階段。或者,要尋求更大的灑脫,我們應該更主動地感受及欣賞腐化和分離的過程。
如果我們只拘泥於失去的痛,那麼人生在世本身已經是一件憾事,生命只能悲觀,那樣活太凄慘。對比於「擁有」及「失去」,我覺得每件物件都有一樣「使命」,與物主都有緣份。如果我們重視及尊重某些事物,我們更需要擁抱衰老、變殘、腐化這個過程,欣賞並享受「物哀美」,那樣歷史才會完整,記憶才會實在,執著時才有重量。我們要慶幸甚麼曾經出現過、軌跡曾經重疊過、亳無後悔地珍惜過。哀傷是必要的責任,是感恩,我們要為哀傷而快樂。面對眼前的一切,理應喜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