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May 2016

等待死亡

剛剛回了香港一趟,兩年內第一次,只因為了參加一個喪禮。我跟家人說:「如果我在有選擇的情況下決定不出現,我一輩子都不會睡得著。」於是早上買機票下午就飛。這是我第二次有近親離世,有一些感受很想記下。

背景是這樣的。外祖父母一向是一對健康快樂的活寶貝,活到九十幾歲日日都可以談笑風生甚至捉弄人,恩愛得很肉麻,如果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的話,他們豈止是兩寶。上年九月,外祖母突然中風不省人事被送入院情況危殆,所有人被召去作心理準備,那一晚我在英國約了一位十年沒見的朋友看演奏會,臨時推不掉,心情複雜地聽了一遍《Enigma Variations》,為甚麼外國人追思活動很多時都用「Nimrod」呢?那一晚我開始明。之後的兩三星期很緊張,家人原本要飛過來英國的,也得臨時取消。中風對腦部的破壞力很難估計,更何況發生在一個九十歲的老人家身上呢?一個沒有知覺、沒有肌肉控制、不能動彈、呼吸有囷難的人,康復機會極徵,再加上其他細菌感染,到底對她自己和身邊人來說,生好還是死好呢?

結果呢,婆婆奇蹟地恢復知覺,說不到話了,吞食要輔助,但對身邊事物都有正常的反應,我與她用視像通話都有反應。由於情況穩定加上醫院床位緊張,婆婆被送到療養中心,回到病發前的狀況是沒有可能的了,但有些復康運動及物理治療仍可一試。情況終於穩定到一個點,家人也可以抽身來英國參加我的畢業禮,當時每早都會與婆婆視像通話一次,有一次誇張到看到她踏健身單車,真的不可思議。

問題在於,親戚們忙著照料婆婆,就忽略了公公。也許是極大的心理影響吧,結果公公熬出病來,最終,在短短的半年內,比較健康的一半居然先行一步。我很感謝手提電話、互聯網及 Skype 的發明者,讓我在公公彌留時看到他最後一面。生和死的確無法預料。

笑喪,的確是笑喪,失落有,空虛有,但到今天我都沒有流過淚,為甚麼呢?作為一位讀科學的人我絕對有能力用極理性的心態去看生死,塵歸塵土歸土,我們都只是化學合成物,灰飛煙滅之後都只是回歸大自然,有誰不會說?但那樣做不太有人性。既然生死看得如此消極,那生存是絕對沒有意義的。

曾經提過很多遍,第一次有親人離世時我是絕不能接受的。當時媽媽說:「因為這是你第一次經歷這些事。」回想起來,那之前我的確是用極理性的心態對待生死,但當事情切身地發生在你身上時又是另一番感受。由那時開始,我很害怕和死亡有關的所有事情,看也不願看,提也不願提,坐車經過花店墳場都很不安。但其實我在怕甚麼呢?我是害怕死亡本身——因為基因壓根兒要我們努力生存所以令我們害怕死亡——抑或是我怕失去長輩朋友,而失去安全感及因此感到孤單?都是,理性上,生物學的議題。

到底生的人面對死亡又有甚麼心態呢?喪禮時我見到很多只有大時大節才會見到的遠房親友,這個剛出院、這個剛化療、這個又中風,到底到了受疾病煎熬的年紀看著身邊人逐漸離去而自己始終殊途同歸的心態,除了等待和無奈,還可怎樣?

曾經與一位任職善終服務的醫生朋友討論安樂死的議題,討論了很久,都離不開「到底一個人應不應該有權決定自己幾時死」和「甚麼情況下才可以合法殺死一個病人」這兩個經典問題。我問:「你覺得你可以下手殺一個人嗎?」他回應:「當你見到有病人整日痛到生不如死的時候,你會不忍心看他繼續受苦。」「那麼是誰決定他可以死?更重要的,是你又可不可以做那位劊子手,按下那一個掣?」我發現,我們都沒有答案或明確的定位。很想幫助等待死亡的人,但又可以怎樣做呢?

喪禮時,看見一家人在各自的崗位打點各種事務,為公公搞一次有體面的送別儀式,那一刻我開始有點明白傳統家庭價值觀的概念,我們是前人生命的延續,他們完成了生命的使命,我們也要努力薪火相傳。他們離開了,還是我們繼續替他們活下去呢?抵達火葬場時下車前,收音機剛巧播著 AGA 的《圓》,像是天命。身是完了,緣還未完。回想起公公的一生,都算圓滿。生生不息用「完」去「圓」「緣」,很微妙的一點啟發。

對於在生的人,老生常談都要說,他們在生健在時要好好珍惜。十年前第一次經歷親友死亡,我對在生的人很緊張亦不捨得,由那時開始,我抽很多時間和家人做很無聊的瑣事。你有可能不知道你只是找一個下午坐著和老人家聽聽財經新聞笑笑娛樂新聞打打麻雀甚至甚麼都不說坐下來看雜誌足以令他們樂得向身邊人炫耀。他們的點滴,我由那時開始一直拿相機偷拍著,他們淘氣的時候,點菜的時候,開門等從英國回家的人的時候,最無聊的就最窩心。或者你也應該開始偷偷拍下親友的每一句「恭喜發財」,每一次都是最後一次,只有在生的人才會做。若干年後你會嫌拍得少。

我有點擔心婆婆,每一晚關燈後她的心態是怎樣呢?我們又可以怎樣幫忙呢?在香港時有機會我都會陪她。離開香港前,她哭了,捉著我的手並用盡力氣吻了我的面頰一下。我承諾會繼續視像通話,就像出事前我都會定期打電話問候。現在,她可以行一百步,世事很奇妙。

最後我想寫一下公公。公公是一個老頑童,喜歡開玩笑,我的撩事鬥非性格也許有多少是遺傳自他;他喜歡在報紙上塗鴉,亦曾經令我在中國象棋中敗於五卒圍攻法;他每個月都會特地去郵局買首日封給我;喜歡炫耀自己會說英文,所以每次問他「How are you?」都會很開心;喜歡杯中物,有次我們一個下午好像喝了兩瓶紅酒,但對我在英國買的 Pimms 無甚興趣;與婆婆每一日都會慶祝「又賺一日」;侍應端上雞時會第一時間夾走雞腿給婆婆;喜歡吃辣……等等。我很想他,終有一天會重聚。

死亡本身並不是一件恐怖的事,要刻意地在意去等待才是痛苦。我開始明白所謂的「看化」,那不是習慣,也不是麻木,只是當一個人對生與死開始明白、接受,自自然然變得灑脫,所以,淚流不出來也許不是不尊重(我希望)。我開始對死亡減少恐懼,但也希望盡量不要發生。作為一個長居外地的人我或者沒有資格可以像我媽媽般說對待親友去到完全無悔無愧的地步,但我也做了可以做的。希望大家和身邊的人都健康快樂,並希望大家珍惜所有天賜的緣份。有一天驀然回首時,但願你也察覺因為大家付出過所以彼此都幸福快樂過,並淡然笑得無悔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