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November 2016

合唱團的嘻嘻哈哈

上星期聽到 C AllStar 的新作品《兄兄我我》,十分享受歌的多重和音,週末大概 loop 了二百多次。亦因如此與朋友討論了兩個問題:有甚麼作品的音樂風格與這歌相似?(我想不到。)而兄弟之間那種「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Bromance」與 hehe 的分別在於甚麼?這令我想起曾幾何時在男校合唱團服役多年那些可一不可再的快樂日子。有興趣的,嘻嘻,讀下去。

首先滿足一下八卦的人。雖然被人揶揄多年,但我不是 hehe,所以並不能從經驗解答第二條問題。你問我的話,我會說 Bromance 和 hehe 最大的分別在於 Bromance 沒有情侶間的利害關係,二人精神上有種不需說出口的默契,但因為不是愛情,這種曖昧沒有目標也沒有計算,更遑論肉體關係,所以關係特別純真、真誠及徹底。亳無考慮及後顧地與一些屬於同頻道的「靈魂伴侶」喪狂是何其的快樂。受愛情折磨前做一些被人視為「hehe」的事,只因好笑。正如幾個姊妹 N 個墟不合邏輯,Bromance 一樣是不可言喻,其樂趣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明。

曾經在 C AllStar 【Cantopopsibility】的碟評中透露過自己的合唱團背景。的確,回想起來,在合唱團渾噩的歲月應該是求學時期最快樂的日子。宗教學校、男校、合唱團,唔,那簡直是 Bromance 與 hehe 的溫床,所以如果對自己的取向有點疑惑的話,加入前勸君三思。對,今次要分享的就是宗教學校、男校、合唱團的樂趣,不要眉來眼去陰陰嘴笑,來吧,認真一點。

我在英國就讀的中學與我的性格有點一脈相承,或者是相輔相承。學校位於英國南部一個名不經傳的地區,是一個被森林及平原圍著的神秘園,沒有公共交通工具到達。學校主體是由舊城堡改建,連接一座現代建成、頗具規模的天主教教堂及修道院,其餘的就是教室、宿舍等,亦有幾個網球場、足球場及一個九個洞的高爾夫球場。所以寄宿年代除了有互聯網之外我基本上與世隔絕。是比較枯燥一點,卻是一個讓人禪修的世外桃園,追尋靈魂上的滿足及細味自然世界的那種情操就是如此煉成的,練習跑步時自我迷失在森林內亦特別令人回味。因為娛樂不多,所以課餘時只會專心玩音樂,練琴練到有小鳥飛來伴唱乃非筆墨可形容的感受。除了爵士音樂、民族音樂及錄音部門之外我基本上涉獵過所有範疇。

很多朋友根本沒有聽過我彈琴,危言聳聽下以訛傳訛以為我彈得好,在真正懂演奏的人面前很可笑,我亦無謂獻醜,虛榮太不實在。更少人知的是,其實認真玩樂器前我是校內校外合唱團的常客。我的音域廣,對旋律、咬字及音準很敏感,所以自幼稚園都被老師挑去參加合唱團。可是聲底薄,一唱流行曲聲音就變得很姣。幼稚園及小學的都屬被自願的玩票性質,沒有討論價值,負笈英國中學時才算認真自願參與。

英國的合唱團文化在音樂世界中有一個非常奇怪的定位。英國並不是唯一一個有廣大天主教、基督教或聖公會人口的國家,但卻有出奇地多唱聖詩或教堂音樂的合唱團,並孕育了好幾位出色的合唱團作曲家。姑勿論你是否教徒,這類音樂都有一定的可聽性,但你很少會在演奏廳聽到這類型的作品,在英國以外更甚少聽到這麼多合唱團音樂。要接觸這些可以令靈魂昇華的音樂,恐怕只有參與其中。這項文化是非常「本土」的活動,學校有學校的,社區也有自己的,專業的又有,最著名的應該是劍橋和牛津幾間學院的合唱團,各有千秋。

簡單介紹一下,一般合唱團分四個音部,即所謂的 SATB,女仕們唱女高音 Soprano 及女中音 Alto,男仕們唱男高音 Tenor 及男低音 Bass,亦可以繼續再細分。男校沒有外援,所以 Soprano 會被未變聲的男孩代替,叫做 Treble,而 Alto 就成了被人笑的中間人。練《Messiah》時,我就剛剛變聲,由 Treble 轉落 Alto 唱到 Tenor。全男聲合唱團比男女混聲組合的音質大不同,有女聲的合唱團聲音較尖銳甚至強硬,所以有時作曲家會指明要用男童聲。順帶一提,歷史中有一個崗位叫 castrato,就是為了要保存美好的男童聲音,於是在男童發育前將他閹割,歷史很殘忍。

好,與世隔絕的天主教修道院學校的男校合唱團。為甚麼那是可一不可再的幸福經驗呢?因為那牽涉到成長、友情、奮鬥及沒有競爭與利益衝突的興趣。你讀《足球小將》或《Slam Dunk》會感受到球場上的熱血,一班男人為共同目標奮鬥的豪邁。概念上,唱合唱團不遑多讓,只是很少挑撥到腎上腺,比較溫文爾雅罷了,而且更細膩。熱血有一種 Bromance,不流汗的有另一種。

在鋼琴彈一個 chord 只需按下四個鍵,弦樂四重奏拉一個 chord 每人要準時拉一個音,樂團奏一個 chord 大家望指揮再奏一個音,但要五十人唱四個音是另一種難度。人聲的聲浪不一致,所以人聲重疊的共振效果很奇妙,人聲唱一個 chord 的聲效震撼過任何樂器奏同一個 chord,但大前題是大家要收放自如,懂得共同進退,大夥兒玩音樂的樂趣在於此。但合唱團與樂團不同,樂團各樂器有自己的部分,自己練完再夾,但在合唱團中,各聲部之中每人都唱同一段音樂,所以共同進退的感覺更強烈,Bromance 是在此產生的。

由於參加合唱團是屬於自願性質,所以參加的同學大抵都對唱歌或音樂有興趣。老師是合唱團指揮出身的,而團中亦不乏飽經歷練的天才型聲樂家,畢業於 Westminster Cathedral Choir School 之類的,好幾個成了劍橋牛津的 choral scholar、organ scholar,現今領團,有一個最後成了歌劇唱家,曾經與 Simon Rattle 合作,另一位現在於梵帝岡合唱團工作,統統都是了不起的奇人。

當然,並不是每一位都是如此光芒耀眼,像我這類凡夫俗子,尤其有中文口音,必需要由初級開始,傻頭傻腦由呼氣吸氣咬字排位揭譜站姿學習,被人笑是必然的,但其他人都要由零開始,大家一同練同一段,一同錯同一段,一同被罵,一同恥笑,一同學習進步,好不快樂。當時學的並不只是合唱團技巧上的東西,而是彌補學樂器學不到的音樂感或審美觀,說起來很抽象。那個年紀是一個找尋自己的成長階段,所以觀察彼此學習或唱歌的態度是一種發掘相同及了解不同的途徑,深厚的友情就是如此透過共同興趣植根的,因為大家都知道彼此的出發點,所以知道彼此的長短處,各自的喜惡,每人的步伐,默契由此修來。靈魂伴侶是可以煉出來的。

修道院學校的合唱團最大的責任當然是要為各大小儀式提供音樂,所以大家一星期最少都要聚在一起三次,練好一系列隨時要唱的作品,約定俗成,不需要老師指導都可以隨時表現得有體面。亦因如此,我們早已習慣坐在神壇後面用抽離的心態看盡所有紅事白事,一同經歷各種喜怒哀樂。一班未夠十八歲但思想夠成熟的人不嫌悶認真尊重聽神父講道,亦學到不少終生受用的人生哲理。

大家熟稔了自然開始搞破壞,有些人會刻意唱低半度或 off beat 擾人(其實是極高技巧的玩笑),有些人會在嚴肅的時候引人笑,我自己試過在行上神壇時被人在背上貼上卡通人物,之後被人罵。大夥兒玩轉唱到人斷氣的《And He shall purify》,在匈牙利餐廳無厘頭大唱《O clap your hands》嚇怕侍應,在慕尼黑玩快閃,敲一敲定音叉數三下即入《O nata lux》等等。一班合作無間的朋友高層次喪狂,想起都好笑。幾位其他科目的老師都有參與,與大家打成一片,好不熱鬧。

那種眨眼即明對方、行一步即有人配合的默契十分難得。唱得不夠氣有人頂上,跟著連續鬥唱十個高音 G。由於與世隔絕,所以上堂練歌吃飯聚在一起的都是同一班同年紀的人。我算是比較離群的一個(都說科學是正印元配),其他人可會在閒時聚在一起練歌。因為頻率相同,所以合唱團外大家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隨時知道對方下一步甚至預先行早一步的那種,雖則未去到一條內褲兩個人著或 MV 中肉帛相見的那個程度,但也自自然然過濾了其他外人,小圈子被人當 hehe 也無可厚非。恰巧同一班人都要考劍橋牛津而在成績單上鬥過你死我活咬牙切齒,但又會互相提供貼士,是否很微妙。

組織這篇時我也質疑自己,上述的一切是否真的可一不可再呢?中學之後很難再找到一同由零開始學習的羈絆,也再難全心全意毫無懸念喪心病狂去玩,有異性在場更難,當人有太多顧慮太多期望時很難瘋得徹底。是否只有合唱團才這麼特別?或者未必,但我暫時想不到任何團體活動同時間有如此深度、參與度、合作性、美態及頻度重疊的快感。這種敏銳式的合作與球場上粗枝大葉的剛烈非常不同,就算是其他文藝範疇也不能相提並論。當然,如此高濃度地聚集一班行細膩路線的男人,一定也有真的 hehe,不過就算是保守圈子也頗接納的。與世隔絕的宗教學校、男校、合唱團,加一班同等程度、同價值觀、同審美眼光及思維的同輩,這一個組合很奇特。要再次成就這一種獨特的浪漫,真要靠天意。

當然,Bromance 這玩意都只是友情,隨時間都一定會因為現實世界疏離。不過,十年後,不時都會在各大演奏廳碰見同一班人,因為某幾首作品再次將大家聚在一起,開場白都是:「我都知你今天會在此。」然後大家又因為某段無稽的旋律,眨一下眼又唱起來,嘻嘻哈哈又回到從前。離開時我會望著英國罕有的星空,像唱《Chichester Psalms》中的高 B-flat 般壯懷激烈仰天長嘯,大嘆:「天呀,為甚麼與我合拍的人全部都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