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December 2017

2017

上年說,生活太枯燥且缺乏色彩,希望有點衝擊。

小心許願。

上天的確有聽——感謝——結果 2017 年戲劇性及衝擊大到承受不了。詳情不在此談,知道的朋友大都已經知,不知道的也不需要知。刷了不少人情卡,得到了很多用錢也買不到的幫助及開解,雖然已經單對單多謝他(她)們,但也在此正式不點名公開多謝一次吧。

年初的事情令我完全不能面對任何人,因為我失去所有精神、能力及耐性去解釋及複述事情,亦不想影響別人正常的嘻嘻哈哈,所以 2017 年上半年大部分時間我都處於隱形狀態,完全斷絕了所有聯絡。如果我在 2017 年見過你,又或者與你對過話,多謝你,你很重要。更重要的是,當你沉寂了一陣子時,你會發現有幾多人根本完全不會在意,但亦有幾多人會主動找你關注你近況問侯你一下。今年我收過最感動的訊息,都是寫來問我為何最近沒有發聲,有甚麼問題等等。多謝你問,真的,我記得的,儘管我未必很明顥地在外在表露出來。

就算閉關,今年也不是頹廢,某程度上甚至很色彩繽紛。因為有太多獨處的時間,所以讀了不少書,其中包括川端康成及馬奎斯的大部分作品,亦居然學了三首蕭邦練習曲、他的《搖籃曲》、一首拉赫曼尼諾夫的改編作品《Liebesfreud》、巴赫的《C 小調組曲》、Rautavaara 的《Passionale》、一首半 Ligeti 練習曲並開始學 Messiaen《Vingt Regards》第十首及德布西的《Estampes》,綱琴都開始壞。亦學了三種程式語言,或許有用。

今年我不太敢許願,或者我只祈求大家身體健康和世界和平。見招拆招,人生就是如此。新年快樂。

08 September 2017

我們的巴打

昨天突然傳來母校前校長湯馬士修士 Brother Thomas Favier 的死訊,一眾舊同學,包括在社交媒體一向隱形的失蹤人口,都紛紛發文悼念。在我們校友圈子中,Brother Thomas 若不是一位崇高的聖人,都最少是幾代人的精神領袖。他是我們聖若瑟書院的 icon,根據官方資料,他 1964 年從愛爾蘭來港就一直在聖若瑟任教,1986 年擢升為校長,2002 年退休並成為校監,直至 2014 年。他影響到我們家三代人,有需要分享一下。

三代人中,我這個中途離場的逃兵或許最沒有資格分享這些軼事。大我十多年的表哥最早入讀聖若瑟,因為他的關係,若干年後我也進了小學部。Brother Thomas 是中學部的校長,但我早已從家人聽過他的事跡,這是一個在家中飯局被重複過 N 次但同樣令人津津樂道的故事,充滿八十年代的校園情懷:

眾所週知,Brother Thomas 非常熱愛足球,就算我這類運動絕緣體都可以從遠處感受到那團火。他經常親自換上運動裝落場與師生較勁,又會當球證。所以你會在午飯時間見到一位上了年紀的白頭外籍人仕在球場中間與大家打成一片,令那位最不起眼及最不知所措的中一學生都感受到最高領導人走入群眾的熱誠。

聞說當年表哥家教森嚴,他名列前茅但姑丈母依然禁止他參與課外活動,熱愛足球的表哥只好天天在校園球場望梅止渴。直至有一天,Brother Thomas 留意到這隻塘邊鶴,就主動問他為何不落場參與,他將事情和盤托出之後,Brother Thomas 就直接打電話給姑丈母理論,問為何不讓子女發展課外興趣,要求他參與。在那個教職員還有威嚴的年代,聞說這是第一次令到當紀律部隊的姑丈屈服的事。一個校長抱打不平地直接去為個別學生從父母爭取書本及紀律外的個人發展,在那個年代,是多麼前衛破格的一件事。表哥好像最後入了校隊,成績運動兩得意,是一個 happy ending,最後在別處第二次成為我的師兄。快轉二十多年,直至大約上一年,我也間中在 Whatsapp 收到表哥一對兒子與 Brother Thomas 在球場的合照,那份薪火相傳自然是感動的一部分,而那份跨世代的情誼更是難能可貴。在我家,Brother Thomas 有一個光環,而我是從這個印象中成長的。

Brother Thomas 出名記性好,差不多記得所有人的名字。作為一位走另類路線的中游分子,直接接觸 Brother Thomas 的機會一定比學生會或班長班代表們少,但不代表你一定會被無視。我第一次單對單見他,是小學五年級。當時未考學能測驗又未派位,連基本英文都未學好,就要與一位穿白袍的外籍人仕戰戰兢兢地面對面攀談。當年他在大門口前握著手親切地說的客套說話,「See you in two years' time」,我們全家仍歷歷在目。由於我一直沒有透露與表哥的關係,隨了在走廊上點頭示意之外,我相信他一直不知道我的存在。直至有一次我臨場被音樂老師召去為一位校友的喪禮伴奏,我急單獨走到樓上的小教堂練琴,才與他接軌。由於我沒有經驗兼完全不知所以,他就很有耐性地講解流程及給予鼓勵。之後他開始因為我而認得我,但我之後卻很快就負笈海外,不知道他記不記得這件事呢。十三年之後,2014 年一月我剛剛在香港,就趁 Open Day 回去行了一趟。離開時,我碰到了 Brother Thomas 著起運動服在等升降機,對望之下欲言又止,我在十七年前第一次見他的位置正猶疑是否要走上前問好拍個 selfie,他從遠處親切地打了個招呼就關上了門。下次吧,當時我想。

就算沒有單對單的相處機會,他都一定會融入大家的校園生活,各種課外活動之外,他久不久會在上堂期間巡班房,親身鼓勵大家之餘,會突然派獎項。他有一個習慣,就是書寫時會用間尺去保持每行的水平,所以每一行的底部都是出奇地筆直,而他會用這樣的方式在咭紙上寫上鼓勵說話,過膠之後製成書簽,當獎勵派發。物輕情意重,重要的是這張書簽的象徵意義:一間學校的掌舵人是會中斷教學的過程親身公開地用自己的心思在大家面前鼓勵學生,肯定你的努力。當時得到 Brother Thomas 的書簽,見字如見人,是一種榮耀。

我們都愛戴 Brother Thomas,相信是因為,對於很多同學來說,他為大家提供了第二個家庭。對於成長中的青少年來說,被接納及被鼓勵是何其重要,而課本以外的全人發展亦不容忽視。Brother Thomas 就由第一天告訴你,無論你考第一還是第一百五十一,你都是這個屋簷下的一份子,盡情去試,YOU MATTER。這不止是單純地履行喇沙會的教義,他更是由衷地、「ever with heart sincere」地打破階級的隔膜走到最前線去接觸每一個人,真心希望每一位都找到自我並成材。他是第一個令我覺得以人為本的重要性的人,而的確,我所認識的中學同學中,沒有一位是沒信心或沒良心的。他無私地為幾代人在綠色與白色中添上了無限的色彩,作為幸福的得益者,我們有責任大大聲去歌頌他之餘,更要在我們各自的崗位中無畏無懼地將我們受到的一切一直傳承下去,希望他現在可以在美麗的新世界中見到大家的勤勞與美德。

07 August 2017

物與物哀

又回到香港的家,雨後還是有雨,彷彿天天在頭上打下支支下下籤,避不過,亦令人神傷。

賦閒在家,只好回顧舊物。我一直都好好保存所有東西,盡量將寶貴的死物原封不動,務求凍結某些歷史及記憶,希望至少擁有一點永恆。現實是,名畫會褪色、木雕會發霉,曾經奮鬥得來的証書及簽了名的第一版書籍會變黃、電子產品會因電線生鏽而壞掉,看著所有曾經令人心醉的物件像舊夢般隨時間變殘,第一刻只剩下心碎。維持生命的氧氣和水就是衰老的元兇,諷刺嗎?任憑一個人飽讀科學法則或是聰明到有腦癌,都不能阻止。

我是個記憶力好到差點是詛咒的人,隨手在家中拿起一件舊物都可以詳談它的歷史及有關人仕,望見街角的樹都可以思考一段長時間。正因為每一張草稿紙都是史記,家中囤積了很多「廢物」,而「廢物」開始變殘。掉舊物有如割肉,將記憶切除,相信對於住過香港蝸居的你我他來說這都不是甚麼蕩氣迴腸的大悲劇。畢竟,物件本質上沒有任何意義或感情,我們對物件的所有情緒都是單向的。既然物件的重要性是完全人工的,價值自然就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丟掉舊物只需心態調整而已。只是,分離無論如何都會是哀傷的,而在紙醉金迷的高智慧城市中他人的淚亦不會有人關心。

近日很喜歡日本文學,讀了不少川端康成的作品。據說日本文學中有一種叫「物哀」(もののあはれ)的理念,這種情操很難口述,只好意會。「哀」(あはれ),指的不一定是中文的「哀傷」,亦泛指所有對物件的情感,可以是任何情緒。「哀」的焦點在於物件或景像的流逝,例如看花開令人興奮花落令人惋惜等等。因睹物而生情的性情中人,大抵經歷了不少,至少應該想像力豐富,都是有故事的人,所以在文學中應用「物哀」是一種「美」。不過,大部分時間討論「物哀」,都是更廣義地指那份淡淡的哀愁,一些沒結果的空虛,或者是默默接受的寂寥之類的美態,超出「物」的範疇。很多日本的作品都有這類「物哀美」,例如傳統的有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孃》、流行一點有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外國的有石黑一雄的《The Remains of the Day》等等,都是一些沒結果、自然流逝的結局。甚至,你可以說動畫《秒速五厘米》中用花開花落作時間循環襯托人物關係的推展及那個平交道結局都有一種「物哀美」,看得人戚戚然。

為甚麼我們會對物件產生感情,會「哀」呢?撇除戀物癖之外,最普遍的原因是因為某些個人物件記載了我們自己的歷史,勾起某些記憶,見證了物主的成長,所以人對物件產生感情上的聯繫。同時間,人亦可以憑經驗將自己的思緒及聯想投放在外界的事物上,正如我們看見夕陽會感到時間的流逝,而那種感覺很易令人想到很多歷史而觸景生情。時間是一條不歸路,而記憶是時間的產物,越多記憶代表已經越走越遠,是一種不能回頭的「失去」。所以物哀的「哀」,很多時都只剩下哀傷。那些「長大便會明」的感觸,就是如此。

任何上了年紀的人都會告訴你,失落源於執著,所以人要「放下」,才能活得灑脫,才能「向前望」。隨意找些心靈書籍或宗教分享來讀讀,都會告訴你要放下塵世間的包袱才能找到快樂,首當其衝的,都是要放下對物質及過去的執著。

每一次被人勸告要「放下」,我都有一個疑惑。「放下」指的是甚麼?問題在於,要「放下」首先你曾經要擁有過,一個飽歷風霜的人叫一個初出茅蘆的人「放下」是完全沒有說服力的,畢竟一個人要被塵世的重疲勞轟炸過才能夠珍惜輕的逍遙自在。慾望不是紙上談兵的科學理論,很多時候,我們要擁有過才知我們的需要。所以,適當的追求及執著是保持青春及推動生命的必須品,絕不能太早看破紅塵。另一種「放下」的論調是,既然一切都帶不走,不如乾脆不追求。這樣消極的思想同樣不太可取。也許我庸人自擾,總是覺得「放下」的快樂有點不負責任。如果我們是因為過去的人和事而走到現在,「放下過去,展望將來」聽下去是一種極度忘恩負義的思想:「放下」到底是指忘記還是背棄?用這樣的思維去想,「執著」是一種責任、一份義氣、一點尊重。

物件都會腐爛,所有人都會離去,世事萬物都只會永恆地分解再重組,是一個無盡的循環。謝安琪的《囍帖街》中都有一句:「築得起人應該接受都有日倒下」,指的是建築物及社區,但其實我們都不能擁有任何永恆。我們都害怕失去,都有些不安,所以「執著」,所以「哀」。「接受」只是種被動甚至被迫的成長階段。或者,要尋求更大的灑脫,我們應該更主動地感受及欣賞腐化和分離的過程。

如果我們只拘泥於失去的痛,那麼人生在世本身已經是一件憾事,生命只能悲觀,那樣活太凄慘。對比於「擁有」及「失去」,我覺得每件物件都有一樣「使命」,與物主都有緣份。如果我們重視及尊重某些事物,我們更需要擁抱衰老、變殘、腐化這個過程,欣賞並享受「物哀美」,那樣歷史才會完整,記憶才會實在,執著時才有重量。我們要慶幸甚麼曾經出現過、軌跡曾經重疊過、亳無後悔地珍惜過。哀傷是必要的責任,是感恩,我們要為哀傷而快樂。面對眼前的一切,理應喜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