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February 2016

尋找失樂園



爸爸早幾天在 Whatsapp 傳來一張照片。一間位於北角、叫「李氏」的電子遊戲機舖「榮休」結業,門外貼出「感謝三十多年街坊支持」的告示。我們和李氏這位有點像倫永亮的店主並沒有甚麼關係,亦已二十多年沒有光顧,這間位於電車路「英皇柏麗大道購物商場」的夕陽行業小店舖完成歷史使命,既談不上是集體回憶,亦不是地產霸權的苦主,其實整件事沒有太大討論價值,所以這篇並不是要寫這個。

但既然提到了,也可以首先回憶一點。英皇柏麗大道購物商場是一個人流不多、發展空間有限、存在價值成疑的地區商場,大抵都是一些一百至二百呎不等的小生意店舖,小食店、影印店、電腦零件店、漫畫店等,互聯網未太發達時亦曾經有幾間色情光碟舖,整體來說,人流看不出是太複雜,亦算不上是烏煙瘴氣,是一個街坊的地方。但重點並不是這個商場,而是對面的國都商場。

現在的國都商場是座商業大廈,地下有幾間小商店,樓上有一家酒樓,是個沉悶的地方,但八、九十年代的國都商場,卻是我們這一輩炮台山及北角舊街坊的流行地標。當年的國都商場很繽紛,有唱片店、集郵店、古幣店、閃卡店、時裝店、糖果店等,是個物質主義掛帥的小天堂,也是之後很多甚麼甚麼潮流特區的雛型。那個年紀隨著爸爸逛逛留連一番都已經很高興,但其實每次逛的都只是最頂樓的一層。

爸爸是元祖級電視及電腦遊戲迷,所以到今天家中仍收藏著不少像 Game and Watch 之類的中古級歷史文物。我是由 GameBoy 及紅白機年代開始玩遊戲機的,但對於國都商場頂樓的記憶,都是屬於超任時期的。香港的盜版問題一直都很嚴重,那時整層都是門庭若市的「抄碟」商舖,櫃檯上都貼上列表,十元左右就有一張「超任博士」的 floppy 磁碟。而不少遊戲舖都有幾元一局的遊戲服務,當時只要看著大哥哥們玩 NeoGeo 版《King of Fighter》打到爆機已經很滿足。

「李氏」就是當中的其中一間,主要提供超任博士的維修服務,而爸爸傳來的照片中右手邊的就是「李氏」 1989 年的國都商場租約。九十年代中,國都商場整棟重建,小天堂任人連根拔起,不少店舖結業,而大部分就搬到對面的英皇柏麗大道購物商場。之後幾年的英皇柏麗大道購物商場都頗熱鬧,而看著各店舖推銷的貨品亦看到電視遊戲業的興衰,現今英皇柏麗大道購物商場的冷清正正就反映市場對家用遊戲機的需求大幅下滑。據知,跟「李氏」同期而又剩下來的,就只有斜對面有位早幾年有點像梁國雄議員做店主的遊戲機店,和後面的一間漫畫店。

入正題。我和爸爸會討論「李氏」,當然是因為一份情意結。我們家十分著眼於這些不起眼的小商店,留意各種小變遷是都市中的平凡小樂趣,而我們的足跡並不只限於北角區。小時候爸爸給我最大的娛樂,而現在回想起來是極彌足珍貴的記憶,就是他會在閒時帶我搭各式各樣的公共交通工具到每一區實地考察。由巴士的一個總站坐到另一邊的總站,或坐地鐵並沿線於每一個站下車、在港島坐電車、在新界坐輕鐵等,當時「過海」乃一大件事,而坐飛翔船過海更是要連續幾次默書一百分才會發生的盛事。對於幼稚園及小學時期的我來說,每到一個新地區都是一趟尋幽探秘的冒險旅程,所以我自小已養成看街景及讀眾生相的習慣。到今天我仍會細心留意細微如大廈玻璃顏色一磚一瓦的東西,甚至會為看一棟與我完全無關的新建築而繞道行,在香港如是,在英國如是,去旅行亦如是,對於日理萬機的達官貴人來說這可能是無聊透頂的事。我很熱衷於發掘我身邊的事物,哪怕是完全沒有討論價值的事物。

漸漸我開始認識不少地區。小時候我總是會帶有歧視覺得港島區較有文化、九龍區污煙瘴氣、而新界則是養牛的地方(畢竟當年的火車有幾卡會用來運豬)。長大之後——尤其是離開香港之後——我反而開始深入留意每一區的常規和特質,香港是一個亂中有序的城市,原來每一區會因為地理位置或某些地標的存在而有不少「性格」上微妙的分別。近幾年身邊的朋友都開始喜歡郊遊行山,野生捕獲發哥之餘亦因而發掘不少香港隱世的美麗之處。對於我來說,香港隱世及特別美麗之處反而在於這些地區性格當中,可惜美麗的事物並不一定可以登大雅之堂,因此沒有太多人會特地去留意或珍惜,所以我們只有失去。

由於好幾位親戚都住在一些地(港)鐵(仍)不達的舊區,很多時飯敍前後我們都會花一點時間在附近閒逛一下,作一下市場調查,又或是和某些相熟的店主打打招呼。舊區很有趣,往往見盡很多特別的小店甚至光怪陸離的人和事,例如可以走進現今買少見少的辨館看他們怎樣因 supply and demand 去兼售開門七件事、酒水、零食、文具、玩具等,又或者到舊式海味舖學習貨物品種、來貨、定價、經營方式等,又或者聽聽雞蛋仔伯伯談生存之道和活動空間。這些都不是有大光燈照著的地方,甚至是骯髒,偶爾發現不少只此一家的寶藏之外,很多時行都領悟不少街頭智慧、生活方式或專門知識,像我這些長久只出入商業區、自恃讀書多並旨在要打專業文職的一代「斯文人」、「西裝友」或「離地中產」,老實說,相比都是高分低能。這個世界實在有不少生活及生存方式和可能性,街頭實戰很精彩,有時真的自慚形穢。

小時候很怕與祖父母或外祖父母行街市或商場,因為他們動輒會行上幾個小時。他們每次會去好幾間店舖談上很久,所以當時我很清楚文具舖店主的媳婦是怎麼樣的人,或酒樓賣燒賣的女仕到哪一間髮廊電髮等瑣事,很無聊吧。人大了,我反而很喜歡留意這類型的對話(少量),別人的私事與我無關,但我珍惜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和某種凝聚力,有空間、機會和對象閒話家常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我們這類很早就離開香港的留學生,由於曾經遊走不同的社會和圈子,也許對於城市的「性格」特別敏感,所以可以諷刺地用抽離的心態去欣賞這些本地人習以為常的特質。無論是街頭智慧好、閒話家常好,這些點滴成就社區,亦是城市的脈膊。這是香港的特別之處,亦其實是一種身份特徵。每一次到外地旅行,無論是到大城市或名不經傳的小鎮都好,我都有刻意去尋找帶有相近感覺的地方(要強調的是,這並不是要在香港以外找一處有同聲同氣自己人的區份那麼簡單,而是跨越文化語言之後仍帶有同樣性格特質的地方),但至今為止我仍然未找到一處像香港般完美地揉合市井隨和及邏輯醒目的地方,也難找到像香港人能屈能伸的人。最接近的,有可能是新加玻,其次是台灣。

近幾年看新聞,很自然會將「舊區重建」和「抹殺人情味」扯上必然的關係。我經常都想,問題是否只有從上而下呢?強行活化囍帖街是否等於根除了那一區的人情味呢?每一次回香港轉變都很大,本地人也許不會覺得尖東東鐵地下城的出現或大會堂出面變了馬路這類的轉變有多震撼,更不用提消失了的地標如天星碼頭或近期的同德大押,甚至是般含道的那幾棵樹等。我是一個接受改變的人,然而硬件上的失去都始終會令人有某程度上的若有所失,但我卻不認為這類轉變是令香港變得陌生的原因。個人偏向相信,要堅持維繁人情味的話其實事在人為。

不斷有人說香港變了樣、香港有毛病,的確每天看新聞都覺得社會污煙瘴氣,怨氣很深,但現今世界上哪一處又見得好呢?我們都知很多問題的根源,又或者甚麼庸人令人覺得氣憤。每次回香港我都覺得與這個社會越走越遠,堅持以「貼地」舊式香港人自居的我卻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世界不斷轉變,這是永恆不變的事實,但我們到底失去了甚麼而令一個令人自豪的社會變差了?我用了很多時間和精神去觀察和思考這個問題。由上而下的問題當然有太多,但由下而上的呢?

這幾年用不同的心態去讀眾生相、重返舊區,舊的人情味大都不復再。我感到的冷並不只是來自資訊科技帶來的隔膜,越趨嚴重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猜忌、不信任、不尊重等。「自己行先」有可能是人性的定律,但自私到浮到面上而又不知醜、甚至成為常態、成為主流的態度越來越過份,太多「應有」,太多「老奉」,太多嚴人寬己,太多矯枉過正,太多本末倒置,這種累鬥累的氣氛就是令我感到非常窒息的地方。這個年代掛笑容處世會被視為心懷不軌,我多講一兩句「唔該」、「多謝」會被報以異相,彷彿任何幼兒學到的真善美都被功力主義扼殺,也許做人越機械性就越「專業」,越「專業」就錯得少,越「專業」就可以不用腦,或者都是一種病態的平淡過世。但一個曾經光輝的城市的人集體用這種方式渡日是沒有未來或樂趣的。

我又覺得香港人越來越沉迷於標奇立異、在沒有打好很多基本功時就要彰顯自己另類有品味,但同時又害怕不合群,造成兩面不是人,做甚麼都好像很不像樣。歸根究底,這是一個極可憐的身份認同的問題:到底我們這一代經歷時代大變遷的香港人,我們代表或象徵的是甚麼呢?沒有方向定位就自然沒有主見,沒有主見就只有做聽命的人等甚麼發生,沒有生氣、沒有人情味的冷漠城市就是這樣煉成的。成長於一個沒有人情味的社會的人更加不會珍惜人情味,這樣結構性的問題只會形成惡性循環。

出生幸福的人也許都付帶著艱難的人生,因為他們要不斷面對失去或要用很大的精力去維持現況。原來我心目中一直要尋找的社會是光輝時期的香港,一個令人自豪且有智慧的城市,一個有平等機會讓大眾百花齊放的地方,一個有簡單凝眾力的社區,而我們是切切實實地失去了這個烏托邦。當你開始覺得香港比外地更陌生更沒有歸屬感的時候,這感覺令人非常沮喪。我是一個既不樂觀且不悲觀的務實派,我相信要重建失樂園,由上至下的政策固然重要,但要從下而上去重注人心的各樣真善美,比解決上樓問題更難更有急切性。不過,醒目的香港人也許不以快樂為依歸或者甚至不稀罕空餘時間找快樂,那麼,我們要樂園來幹甚麼?